
七夕隨筆
七夕了,天上想必擠著許多眼睛,地下卻疏疏落落地閃著幾盞燈。人們都說今夕牛女相會,于是仰面望著,指指點點,仿佛真能從云隙里尋出些情愛的痕跡來。
我向來不信這些傳說,只是靜看人間男女,捧著花束與禮物,在街上匆匆地走。他們的臉上浮著笑,笑里又藏著些許忐忑,大約是怕禮物不合心意,或是約會出了差池。這倒比天上的故事有趣得多,畢竟人間的喜憂是實實在在的,不像星斗,永遠隔著一層冷玻璃似的天空。
小店里擺滿了紙折的鵲鳥,翅膀上用金粉描著線,價錢比平日貴了三分。老板咧嘴笑道:“一年一回嘛。”我想,牛郎和織女相逢,原不必在人間代付買路錢的;但人既愿意,鵲鳥自然也賣得出去。
河邊有女子放了河燈,紙船載著一點火,搖搖晃晃地漂遠。她雙手合十,嘴唇微動,許得什么愿?無非是姻緣美滿、長相廝守之類罷。燈影在水里碎成一片金鱗,忽又聚攏,終于黯黯地沉下去了。女子仍站著,望那空蕩蕩的水面,直到同伴來喚,才悄然離去。
天上的星光其實與平日并無不同,所謂銀河,不過是無數(shù)遠年死去的星骸,冷冷地亮著。人們偏要附會出一個愛情故事,將無情的星子看作有情的眼波。或許人間太需要借口,以表達那些羞于日常表露的心緒,于是借了天界的名目,行地界的事體。
夜?jié)u深,街市漸空。鵲鳥們大約已搭成橋了罷?可惜我不能見。只見得人間男女,成雙成對地散去,各自懷著各自的心思。有的笑容真切,有的勉強,有的只是默然并肩走著——這倒最似傳說中的牛女,一年一度,相逢時已忘了如何言語。
轉(zhuǎn)過街角,見一老嫗獨坐門前,膝上擱著竹篩,正挑揀著紅豆綠豆。問之,則曰:“備些巧果,孫兒明日要來?!彼⒉惶ь^看天,只道年年如此,手下的紅豆卻排成了鵲橋形狀。原來不信傳說的人,也在無意間演著傳說。
更深處,有孩童以螢火蟲置琉璃瓶中,權(quán)作星斗。那微弱的光在他們掌心明滅,竟比天上的星辰更惹人憐愛。小兒的游戲,向來比成人的儀式更接近真諦。他們不關(guān)心銀河寬度,只在乎螢火能否照亮彼此的笑臉。
忽聞笛聲自暗巷傳來,循聲見一盲者倚墻吹奏。曲調(diào)幽咽,說是鳳求凰,卻又雜著些說不明的悵惘。身前陶缽中唯有數(shù)枚硬幣,與天上星河一般冷清。人皆仰首觀星時,竟無人俯首聽這人間鵲橋聲。他的音符在墻垣間碰撞,碎成星芒,終究落回陶缽里,叮當(dāng)作響。
河邊露營的尚有一二閑人,啜著已涼的茶,談?wù)撝衲甑氖粘膳c明日的信息。于他們,七夕不過是歷書上一個紅字,與清明、中秋并無不同。其中一人忽道:“聽說今夜在葡萄架下能聽見情話。”眾皆哄笑,那說話的人也訕訕地笑,眼角皺紋里卻藏著一絲未曾泯滅的天真。
我獨行至城外高崗,見四野無人,唯風(fēng)聲過耳。仰觀天象,銀河果然格外分明。想那牛女二星,平素隔河相望,今夜藉鵲橋相聚,本當(dāng)歡欣,卻不知他們可曾厭倦這年年重復(fù)的戲碼?天孫織錦,織女投梭,無窮歲月里編織的,不過是他人眼中的浪漫罷了。
而人間夫妻,此刻或并肩檐下看星,或為瑣事口角,或已各自酣睡。所謂永恒,原在旦夕之間,不在天長地久。有小兒夜啼,母親抱之而起,指天上星子哄道:“看呀,牛郎織女相會了。”小兒止哭凝望,眼中映出兩點星光,比天上的更亮。
河的下游,那沉落的河燈早被水流揉碎,唯余幾點殘紙粘附在蘆葦稈上,隨波顫動。卻有新放的燈盞順流而下,續(xù)著前人的心愿。千百年來,心愿大抵相似,放燈的人卻換了一茬又一茬。燈影明滅間,照見水流深處,有無名的手指描畫著另一個人的容顏,頃刻又被水流抹平。
夜半時起風(fēng)了,云翳漸遮星月。想必鵲橋已散,牛女各自歸位。明日人們醒來,不過又是尋常一日。老板拆去鵲鳥裝飾,老嫗的巧果已被孫兒啃去半邊,盲樂師的陶缽依舊空落。只有那放河燈的女子,枕畔或許多了一個夢,夢里有人涉水而來,衣袖不濕。
天宇漠然,人自多情。以有盡之生,測無窮之宙,乃編故事以自寬。而星輝冷眼,看盡人間癡愚,仍按時升墜,不因情摯多留一刻,亦不因緣盡少駐分秒。究根而言,何者為真?是光年之外相望不相即的星骸?還是人間一瞬相即不相知的溫暖?
風(fēng)止時分,東方既白。七夕已過,而人間情事,永無終結(jié)。(劉皓東)